2012年4月14日
走在矿区林荫道上,谷雨前的银杏树发出嫩绿鹅黄的小叶,抬头看,枝桠把碧蓝的天空切割成无数双小手,撕扯得让人心痛。大自然是美好的,我的心境却与之格格不入,像被沉甸甸的铁矿石压着,透不过气来。
在鞍钢弓矿公司办公大楼前,二十六岁的美女杨菲菲始终挎着我的胳膊,半搀半扶。她毕业于辽宁科技大学,原本在基层工作,因为在报刊上发表了十几篇诗歌、散文,在文代会上被选举为“作协”秘书长。她歪头看了看我阴沉得乌云似的脸色说,“侯老,您那天在茶话会上开玩笑说,美女养眼,才女养心,原来言不由衷啊!”
我被写作的事儿困扰着,一下子没回过神儿来:“嗯,啊,你说什么?”
“心不在焉,典型的心不在焉。我虽不是美女更不敢妄称才女,可也不是恐龙呀!由我当您的助手不开心哪?脸绷得像块钢板。据我所知,您每个月不紧不慢也可以写十万字的小说,宗书记给你三个月时间写一部二十万字长篇纪实小说,难道还会有什么困难吗,侯老?”
“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叫我侯老,叫老侯。宗书记这个创意很棒,而且征得了‘鞍矿’和‘鞍钢’领导的首肯,这是进一步弘扬企业文化的大好事。”
“侯老是尊称而已,您是怕我把您叫老了吧,那就称官衔叫您侯主席。”
“我就是个退休职工,文联副主席只是个虚衔,这么叫我更闹心。”
“您比我父亲大了十几岁呢,怎么着我也不敢叫您老侯,显得没大没小不懂事,还是跟大伙一样称您侯老师吧,通过这次采写,我还想实实在在地跟您学习小说创作呢!再说,一个人二十多岁就可以当老师,这样也不会把您叫老。”
“随你,称呼只是个代号而已,能区分出是谁就行呗。”
“可是,正如宗书记所说,您是小城文学艺术界的领军人物。”
“什么领军人物,往好听了说,我是矮脚虎进了武大郎开的饭店,算个高人,往难听了说就是羊群里的驴——大牲口。写小说每天三千字,那是随心所欲,展开联想和想象的翅膀,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纪实小说就不行了,纪实小说,顾名思义,就是指在搜集事实材料基础上加以概括、提炼、艺术虚构而写成的小说。近五十年来,全国出版有关雷锋的书籍已有五百多部,按册数算早已过亿。唯独雷锋在弓长岭工作、生活的事迹无人问津或一笔带过。写雷锋的这段往事能够填补雷锋工人形象的空白,但这无疑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少有雷同和争议,坏处是缺少素材、难以秉笔。”
“是呀,雷锋已经离开我们五十个年头了,他的工友们有很多已经谢世,活着的也都七老八十,有些甚至连居住地都找不到,怎么采访?不采访素材打哪儿来?何况您已近古稀之年,而且患有糖尿病、冠心病,压力真是太大了。否则宗书记也不会派我给您当助手,而且采访期间要求我形影不离地跟着您、照顾您,不能有任何疏忽。”
“那好吧,今天我回家就好好琢磨一下,你抽空按宗书记提供的雷锋工友名单,到档案馆去查查现住址什么的,然后写个采访计划,手里得有点抓挠不是。”
“那好,您在这等着,我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送您回家。”
“不用,我坐公交车就行。”
“那可不行,我得履行职责,对您这‘矿宝’级人物负责。”
每天晚饭后我和妻都到雷锋公园散散步或打打太极拳。今晚感觉却大不一样,看到那些花岗石圆雕的雷锋塑像和浮雕日记,脑海中浮现出“熟视无睹”四个字。是呀,雷锋纪念馆近在咫尺,何不再到那儿仔细看看。
第二天早七点五十分,杨菲菲把她的霓虹色“别克君威”准时停在家门前。香车美女,我坐在副驾驶位置,看着她娴熟地驾驶简直是种享受。
弓长岭雷锋纪念馆现已升格为辽阳市雷锋纪念馆,你说巧不巧,一进大门就看到了老领导,原区政协副主席张惠双,聊天中得知他现在是该馆名誉馆长。知道我们的来意后,先请我们参观了各展区,然后来到他的办公室畅谈。
1962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也就在这个时候,工矿企业大裁员,张惠双有幸与雷锋的直接领导,原焦化厂党总支书记李钦荣同在精简办公室工作。闲暇时,李钦荣经常讲雷锋在焦化厂当工人的故事,津津乐道中,脸上写满了骄傲与自豪。让人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一年8月中旬,传来雷锋因公殉职的噩耗,李钦荣失去亲人一样悲痛欲绝。
一直到1993年,退休后的李钦荣才在原焦化厂秀才、人事教育股股长陈日东的协助下,整理了回忆录《入伍前后的雷锋》。
1999年,张惠双在为市政协整理雷锋在弓长岭的文史资料时找过李钦荣,然后又去找陈日东。
2002年,为弘扬雷锋精神,创建旅游名区,区委、区政府决定筹建雷锋纪念馆,张惠双被聘为顾问,采访了许多雷锋生前的老工友、老战友。
张惠双说,“我有个想法,雷锋在弓长岭的故事不仅是展出这些内容,还大有挖头。鉴于有些当事人先后离我们而去,可以说再次深入采访是抢救。加上原来掌握的材料和一些老照片,我想编撰一本《雷锋在弓长岭》文史类图书留给后人,这是对自己含辛茹苦几十载,搜集雷锋史料和文物的一个交代,也是对雷锋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一个交代。”
我激动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太好了张馆长,我正为采访的事发愁呢,我和杨菲菲一半会儿摸不着‘四至’,有你带领,轻车熟路,方便多了,谢谢你。”
“这样我们就可组团采访了,我保证随叫随到,当好侯老师的秘书和二位的司机。”杨菲菲拍着手说。
“好透了。”张惠双握着我的手说,“原来我采访大多是孤身一人,这回我们可以随时交流、探讨和磋商。过去我出行时只能乘公共汽车、火车或打出租车,这次竟冒出个专车来,应该是我谢你们才对。”
我的纪实小说总算有了着落,面对张惠双这位七十二岁老人,感动、感激、感慨和许多感不胜感的东西在心头奔涌,热流化作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险些老泪纵横。这些年,他无怨无悔,不图名利,四处奔波,主动挖掘雷锋在弓长岭的故事,多么难能可贵呀,这本身就是雷锋精神!
再次落座,不用提任何问题,张惠双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了三个多小时,而且嗓音洪亮,思维敏捷,中间连口水都没喝。我早听得入了神,杨菲菲在笔记本电脑上“噼哩啪啦”敲击着键盘,仿佛为张惠双的“独唱”伴奏。趁杨菲菲给他换热茶空当儿我看了一眼手机,天哪!早过了饭点儿。张惠双也有糖尿病,要是低血糖了可是个麻烦事儿。我连忙站起身说,“张馆长,咱们还是找个地儿,边吃边聊好吗?”
“糟糕,光顾白话了,食堂这会儿肯定关了。”
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我们才从一家洁净的小饭店出来,互留了电话号码。
尽管打破午睡规律,回到家,我依然倍儿精神,打开电脑,插上U盘,贪婪地读起杨菲菲今天的记录,心中暗暗夸赞,这丫头,打字也忒快了,记得这么详细。我有个奇特的习惯,每晚散步回来烫烫脚洗漱一下,头九点就睡了。午夜醒来上趟卫生间,补充水分后,总要在电脑前写千八百字的东西再入睡,为什么是写而不是敲,因为我不会打字,用的是手写板,尽管慢些,却能和我的思路相吻合。这一夜我零点起来至凌晨三点才重新上床,把记录又从头详读了一遍。
根据张惠双口述,雷锋在弓长岭当工人时的事迹记录,都是粗线条。其中情节很少,细节几乎没有,也就是说有事迹没故事,和通讯差不多。看来仅靠现有资料就开始写根本不可能,烦躁再次爬上心头。采访,必须深入采访才能挖掘出故事,才能塑造出活生生的工人雷锋形象。
好在有张惠双在前面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采访起来应该不会太难。第二天清早我给张惠双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根据需要随时请假,带领我和杨菲菲去采访。张惠双说他本来不坐班,有事才到馆里去。另外,领导支持他写书,可随时采访。我让他在家等着,八点半我和杨菲菲去接他。见面后,张惠双说,以雷锋在弓长岭发生故事的时间为序,深入采访。我说全凭您老人家安排。
上车后,张惠双说先到二道沟陈日东家,当初就是他把雷锋从鞍钢化工总厂接到鞍钢弓长岭铁矿焦化厂。有时感到很容易的事儿也会遇到难题,到了二道沟,张惠双很自信地领我们来到了陈日东家,物是人非,跟新房主一打听,才知道陈日东早已搬家了,具体搬到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
好在二道沟总共也就二十几家,我们仨走到沟尽头儿,由上而下挨门逐户打听,已经到了沟门儿只剩四五户了仍然没有线索,失望使我皱紧了眉头,汗流浃背的我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歇气儿。杨菲菲仍然欢蹦乱跳,满脸笑容:“你们二位老人家歇会儿,剩下这几家我包了。”
看着杨菲菲小巧玲珑的背影,觉得这丫头不错,以前虽认识却没打过交道。半小时后,杨菲菲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肯定没戏!到近前,杨菲菲的笑容依然绽放得花儿一样:“二位老人家别急,我还有个办法。”
说着话她拿出手机拔打了“114”:“你好,请问弓长岭陈日东电话多少号,耳东陈,日出东方的日东。”
“对不起,该用户没有登记。”
出师不利,半天就这么泡汤了,张惠双对我说:“别泄气,当初我采访时也历尽了千辛万苦。这样吧,咱都回家吃饭、午睡,下午两点到选矿楼采访李维信。他和雷锋同一天由鞍钢化工总厂调到焦化厂,是雷锋青年突击小组副组长,和雷锋同一个寝室,共同到姑嫂城大队搞秋收,处得像亲兄弟一样。”
原以为采访李维信是手拿把掐的事儿,从三排道口菜市场往小区楼群里走的时候,张惠双遇到一个老熟人,那人知道我们仨想找李维信的时候惊讶地说:“李维信去世三四年了,你们还不知道哇?那可真是个好人哪!和我同年退休,在家安度晚年多好啊,可李大哥闲不住,天天到老年活动室打扫卫生,收拾得比自己家还干净。社区花坛已经多少年不种了,草长得比人还高。李大哥把草拔了,地重新翻了,栽上花,让他这么一莳弄啊,这小区的环境,跟公园也不差什么了。楼下溜达的老人多了,李大哥又担心出事,每天都检查一遍下水井盖,看到坏的,就想办法找东西盖好。唉,真是好人不长寿哇!”
张惠双的声音颤抖:“你有陈日东的消息吗?”
“也没了,比李维信走得还早呢!”
我像挨了当头一棒,杨菲菲见我的身体晃动一下,立刻过来搀扶。
那人见我们很失望,赶紧说,“不过,我知道陈日东女儿家,可以领你们去。”
陈日东的女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听明我们的来意,从一个柜子中拿出一个厚厚的档案袋递给张惠双:“张叔叔,这是我爸后期整理的有关雷锋的文章,比原来的要详尽一些。不过我有个要求,这些材料用完后要还给我留作纪念。”
“没问题,用过以后一定原物奉还。”张惠双表态。
陈日东是1949年3月参加工作的老矿工,也是1956年入党的老党员。具有初中文化的他,在那个年代就算高学历了,因此很快就被提了干,1959年8月,陈日东任弓长岭铁矿焦化厂人事教育股长,是雷锋主动由大城市鞍山调到小山沟来及雷锋积极应征入伍的见证人之一。材料袋中装有《雷锋调弓长岭矿来和参军走的前前后后》《忆我和雷锋》《忆雷锋在焦化厂》等回忆录。陈日东文笔流畅,字也写得很漂亮。根据他撰写的回忆录,我们进入了雷锋五十多年前的感情世界。